刘瀛璐 2025-07-25
原载于《国家人文历史》2025年7月上,未经授权请勿转载
福建云霄陈政墓前的石刻具装铠马,据推测很可能是宋代的“轲马”。轲马又称“诞马”,是宋明时期帝王卤簿中的一种,这种马配备全副鞍具马饰,只在仪阵中充当仪仗车队的陈设品
“马甲”,《辞海》注解为:一指马的护身甲;二曰吴语称背心,引清末俞樾《茶香室三钞·罩甲》:“今吴中犹有马甲之称,当即由罩甲而得。”将这两条解释关联起来,不禁引发一场饶有趣味的文化联想:“马甲”一词是如何从战场走向了时尚圈?
“射人先射马,擒贼先擒王。”这一古代战术的金科玉律,也传递出保护战马在战场上的重要性。顾名思义,马甲,即最初用于保护马匹的用具,用今天的话来讲,相当于给马穿上了“防弹衣”。这一配置的出现,与马何时开始参战有重要关系。从《左传》对齐顷公“不介马而驰之”的记载可以看出,早在先秦时期,就有给负责拉战车的马披上护具的行为,彼时的“甲”称“介”。考古发现的马甲,时间最早的在战国,出自曾侯乙墓,由身甲、颈甲和甲胄组成,着重保护马的头部、颈部和身体。秦汉之际,“介马”这一行为作为传统车战的产物,随着战车退出历史舞台、骑兵兴起,也经历了转型。
在汉末至魏晋战争史的记录中,关于马之护具的文字也频频出现。如《三国志》卷二七《魏书·王昶传》记载,王昶往江陵击孙吴,“昶欲引致平地与合战,乃先遣五军案大道发还,使贼望见以喜之,以所获铠马甲首,驰环城以怒之,设伏兵以待之”。所谓的“马铠”与“马甲”一样,充当着为马装备的角色。区别在于,“甲”一般指皮革制作,“铠”则为铁制,但日久天长人们也不作细分,常常混用。只不过随着马镫的发明、骑兵攻击力的提升,两晋南北朝时或许只有装备铁制铠甲的战马才能拼搏出头。
在铁制马铠盛行约300多年后,隋唐之际,全副武装的“甲骑具装”在轻骑兵兴起的战场上成为负分项,却摇身一变成了唐代仪仗彰显排场威风的新宠。至宋,马甲具装除了作为骑兵战的基础装备,又衍生出名为“马珂”的华丽分支,负责彰显皇家排场和美学。相比之下,辽、金、夏三朝,战场上的“马甲”文化各有千秋;在蒙古军队的欧亚征战中,战马作为重要资源获得不断升级的防护,让世人见到骑兵的巅峰。然而,火器时代的到来无奈地宣告甲胄与马铠的无用。但很快,“马甲”一词,便在清代八旗制度中重新找到存在感。
作为清朝特有的一项制度,明万历二十九年(1601),努尔哈赤就已开始筹备建立,设黄、白、红、蓝四旗,统辖所属人丁。万历四十三年(1615),又增设镶黄、镶白、镶红、镶蓝四旗;后陆续增设牛录,并另编蒙古八旗、汉军八旗,连以前的满洲八旗,通称八旗。1644年,清军入关后,八旗制度进一步扩大和明确。雍正一再强调:“八旗兵丁,乃国家之根本。”清代八旗皆设有骁骑营,由各旗都统直接统辖,骁骑营中高级兵种满文叫“拨什库”,汉文为“领催”;普通兵丁满文为“乌克甲”,汉文为“马甲”。“满洲、蒙古每佐领下马甲二十人,汉军每佐领下马甲四十二人。” 除作为骑兵参与战争之外,骁骑营的主要任务是守卫北京城,特别是守卫皇城之外的城区以及官方仓库和城门。八旗各旗分别按照满洲、蒙古和汉军设立骁骑营,八旗合起来一共24营。在驻防各地的八旗部队中,相当多的士兵私下经商。清张集馨在《道咸宦海见闻录》中就记载:“有马甲文英阿在汉城开设歇店,凡宵小皆藏匿其中。”
清朝马甲兵丁,日常应穿行服,与常服一样,有着鲜明的满洲特点,更便于出行,狩猎也更为精短干练。也正是在清代,“马甲”一词与日常服饰产生关联,被正式用于称呼一种已经在中国流行了一千多年的无袖上衣。
清代卤簿仪仗骑兵铠甲,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。该人物铠甲精致华贵,马面帘以铆钉装饰布面,露出眼部和鼻部
让我们顺着服饰史的线索从清代“马甲”向前梳理,在其发展成一种无领无袖的短衣之前,明代也有类似服饰,但略长,男子所穿称“罩甲”“齐肩”,女子所穿称“比甲”。《元史》记载,比甲“前有裳无衽,后长倍于前,亦去领袖,缀以两襻”“以便弓马,时皆仿之”。再向前追溯,同类形制的服饰皆有迹可循,如宋元之“褡护”、唐朝之“半臂”,都是一时风尚。若再向前寻迹,便可发现“裲裆”的存在。
东汉刘熙《释名·释衣服》:“裲裆,其一当胸,其一当背,因以名之也。”南北朝时为“衫”,后来演变为人们熟知的“背心”;秦汉时则称为“铠”,在肩上用皮革扣结起一片胸甲和一片背甲作为防护。所以也不难得出结论,“裲裆”的剪裁中蕴含着丰富的军事基因。至此,从“马甲”到“人甲”,我们对于历史线索的梳理形成了完整闭环。
由此可见,“马甲”这一看似普通的词汇,实则在中华文明的不断演进中完成了几重身份转变:是战争装备的刚性需求,也曾是制度建构中的身份编码,最终定格为服饰文化的专门表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