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东 2023-08-31
8月中下旬,由故宫博物院、中国东方演艺集团、人民网共同出品、“中国舞坛双子星”周莉亚、韩真联手打造的舞蹈诗剧《只此青绿》——舞绘《千里江山图》,将到深圳滨海艺术中心再度展卷,将再次带领大家“沉浸式”入画!舞蹈诗剧的灵感来源于北宋传世名画《千里江山图》,一位年方18的天才画师、一幅近12米的鸿篇巨作,背后却有不少传奇有趣、扑朔迷离的故事,读后,让我们感受历史的沧桑,领悟名画的创制之辛、传承之奇和艺术之美。
一般而论,北宋末期,18岁天才少年希孟创作的《千里江山图》卷,绢本, 大青绿设色, 采用传统的手卷形式,纵51.5厘米, 横1191.5厘米,现藏故宫博物院。上世纪50年代,徐邦达、刘九庵等专家鉴定组认定为“北宋山水画代表杰作,色彩特别精丽,艺术水平很高”。建国后,被誉为“中国十大传世名画”,成为青绿山水画的巅峰之作。不过,相较其它“十大传世名画”,如《洛神赋图》《清明上河图》《富春山居图》《步辇图》等,多年来,《千图》可以说寂寂无名,无论正本还是副本都很少被公众看见或评论。2013年的“故宫历代书画展”(第六期),该图在故宫武英殿整整展出一天,“几算寂寥无人”。它真正引起关注的是在2017年9月,故宫博物院举办《千里江山——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》,同时也点燃在中国美术史上都相当罕见的讨论、争议,质疑主要指向:“希孟”到底是谁?为什么仅17、18岁,“未甚工”的他能够被委以如此重大的创作任务?激情四溢、技法娴熟的他,为什么只有一幅作品传世?蔡京跋中多处提及皇帝宋徽宗,但跋文为何置于卷尾,且与画作不在同一张绢上?跋文为何没有提及画作内容?500年后清初的收藏大家梁清标、宋荦等,距离北宋已经相当遥远,凭什么能够断定“希孟”姓王、画名为《千图》、希孟献出佳作后不久就去世了?等等。
画卷没有留下画师的款印,诸多疑问只能通过蔡京字字千金、俊俏飘逸的手书跋文来稀释,但不料又发现增加了更多的疑惑。我们先看看跋文:“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。希孟年十八岁,昔在画学为生徒,召入禁中文书库,数以画献,未甚工。上知其性可教,遂诲谕之,亲授其法,不逾半岁,乃以此图进。上嘉之,因以赐臣京,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”。77个字的跋文透露一些信息:画作完成于北宋政和三年(1113年),作者是十八岁的少年希孟;他曾是翰林院画学里的学生,后来被召入皇家文书库(专家考证,是从事档案登记工作);他给宋徽宗进奉过多幅画作,都画得还不够好,不过徽宗认为这个年轻人有天分,所以亲自指导他;希孟进步很快,半年之后就将此画献给徽宗。徽宗认为画得不错,转手赐予蔡京。
跋文写了作者为“希孟”,但令人遗憾的是,在当时及其后五百多年的宋、元、明画史中,竟然没有关于这幅画及其作者的任何信息。希孟横空出世,留下一幅名画后人间蒸发,让人唏嘘。不仅蔡京主编、收录画作六千多轴的《宣和画谱》中未有记载,甚至连北宋末年南宋时期邓椿编著的《画继》中也未见记载。想要追寻画作在宋、元、明三代的踪迹,只能通过画作上藏家钤印提供的信息。
画作完成后,徽宗即送宠臣蔡京,靖康元年(1126年),蔡京遭到贬黜,画作被查抄。1127年,开封城被金兵攻破,画作被掠走。后又复归南宋内府,卷前有宋理宗“缉熙殿宝”印。元大德七年(1303年),画作被高僧溥光收藏,并作跋,称赞此图:“自可独步千载,殆众星之孤月耳。”在继续神秘流传了300多年之后,画作被清初收藏家梁清标收藏,他重新装裱图卷,并外签“王希孟千里江山图”。至此,在问世500多年后,这幅画卷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《千图》,“希孟”也第一次被冠上姓氏“王”。后来,《千图》进入清朝大内,被录入中国书画著录史上集大成的《石渠宝笈》,乾隆五十一年(1786年)在卷首题诗、钤印,嘉庆、宣统皇帝都在上面钤印。1922年,溥仪以赏赐溥杰的名义带出宫。解放初在北京的文物市场露面,被古董商所获,移交国家文物部门,1953年拨交故宫博物院。
目前,学界基本认定《千图》为北宋时期青绿山水真迹,但对于“希孟”的真实身份,存有不同意见。心思缜密的蔡京只写了“希孟”二字,对于其姓氏:一说认为姓赵,他是北宋皇家宗室成员,蔡京避讳没有写。极有可能是宋太祖五世孙赵士衍,因此17岁的他,就得到徽宗皇帝的特别关照,不过根据邓椿《画继》记载,赵士衍曾向宋徽宗献画,但时间在1119年-1125年;还有一说认为姓希,但百家姓只有“郗”字,并无“希”字;二说认为希孟就是18岁时的徽宗赵佶。著名历史学者李冬君老师在2023年的新作《走进宋画》进行认真分析,《千图》代表国家意志,满载大宋王朝的江山思想,从画作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,与赵佶存世画作《雪江归棹图》的画法比较,以及《千图》是一匹完整绢料、石青石绿等昂贵的制作成本,认为《千图》远非一名文书库小吏可以承担和完成的,推断出“凡见了《千里江山图》者,无不惊叹‘希孟’为天才,可有宋一代,除了徽宗,这样的长卷巨作,有哪一个18岁的少年能画出来,又有哪个18岁的少年有条件画出来?”。三说认为“希孟”两字,更像是字而非名,如北宋女诗人谢希孟,字母仪,元代散曲作家张养浩,字希孟。当然,现在大多数人采纳的是姓王。我国宋代以前的画师一般没有落款,很多名迹的画师姓名无从查考,如敦煌精美壁画有名有姓的壁画作者仅有平咄子等10余人,这却是一件憾事。
《千图》是罕见的大制作,使用一整幅材质极佳宫绢,近12米宽,竖起来达三层楼高,面积是《清明上河图》的2倍多。希孟用线稿打底,赭石上色,然后用大面积的孔雀石上了两遍,最后是珍贵的石青,赋予了青绿色金属的光泽,历经千年,青绿色还能散发出宝石般的光芒,色彩绚丽、灵动逼真,亮于世人眼前。当时,这些矿物质颜料价值可是堪比黄金,而希孟大笔一挥,仅仅一幅画作,就叠了整整5层。仅凭希孟个人的财力,宫绢和矿物质颜料均无法承担。学界公认,这肯定是得到了皇家的资助。不过,另一个悖论浮现了:希孟爱画画但“未甚工”,三年画学毕业后,没有考入画院,只能在文书库从事档案登记录账等工作,一个18岁从事档案工作的小吏,如何能够得到作为大画家徽宗皇帝的青睐,而且放心地给予如此大手笔的支持?
希孟为何仅一幅作品传世?据故宫博物院专家介绍,以当代工笔画家的经验和作画的照明条件而言,完成《千图》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,更何况是在北宋。希孟用半年时间,完成一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体力和精力都透支过大,画完不久即大病,20岁左右病故。元代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为纸本水墨画,面积不到《千图》一半,黄公望创作耗时三年;1765年,清代宫廷画师王炳奉敕临摹《千图》,画完不久就去世了。
我们再回到蔡京手书的跋。假如这个跋是写在《千图》同一张画卷上,而且是蔡京的亲笔,那画质画品就不会有大的问题。跋文中多次提到“上知其性可教……,亲授其法……上嘉之”,这些都是提及皇帝本人,却放在卷尾,而非卷首,让人迷惑;同时这个跋文不但是写在另外一块绢上的,而且那块绢的尺幅、质地都与画卷主体的区别甚大;另外,跋文说:“以此图进”,但是并未形容“此图”的状况,跋文对作品的风格、所描绘的内容和作品的题目未着一字,因此图与跋的内容之间没有确凿的链接关系,很难说希孟所进正是这幅《千图》。
清初的收藏大家梁清标及同时代的收藏家、吏部尚书宋荦,在书画收藏史上都赫赫有名,不过,距离北宋已有500年的他们,在没有任何史料佐证的情况下,外签“王希孟《千里江山图》”,并说明希孟献出佳作后就去世了,演绎出一个天才少年发奋学艺、勤奋作画,最后不幸劳瘁早逝的励志感人故事,为沉默无言的画卷平添了扑朔迷离、励志悲情的传奇色彩,不免让人联想到收藏的潜规则,而这些励志故事都出自收藏家之口。
为什么该图在历史上的鉴藏体系中,很长一段时间处于一种寂寞的状态。不少学者认为,在肯定《千图》这样青绿浓艳之作艺术价值的前提下,也应该看到,这样的作品并非宋代以来中国文人画审美的高格,与宋徽宗的审美标准仍有差距。宋、元、明的史料均未见相关记载。从蔡京的跋中,徽宗虽然“嘉之”,但既未题签,亦未命名,更未收藏宫中,而是把此画赐于宠臣。有学者认为,“《千图》本质上还是为皇权服务的产物,其创作更多还是服务与工具性的,甚至可以说,这是“为物所役”的艺术”。同时,该图也存在一些问题,“一些山石、点景的细节,如山体的部分皴线较弱,生活细节如载重船吃水浅等错误”。
同样是长卷,宋徽宗对于稍早前创作的《清明上河图》的满意显然溢于言表,定为“神品”,以瘦金书题签“清明上河图”并钤“双龙”藏印。相比《千图》的待遇——只是“嘉之”,几乎是象征性的鼓励一下而已。《清图》与《千图》,对这两幅宋代长卷画,宋徽宗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。
尽管有争议,但《千图》色彩精丽,历经千年仍熠熠生辉;笔法精细,宛如自然实境;结构大气,6 大部分浑然一体,画中江山看不出是何处江山,正是徽宗欣赏之处,眼中江山乃梦中江湖,是徽宗、画师对天人合一的大同世界的向往。可以肯定是的,希孟不仅得到徽宗这位有极高艺术造诣的昏君的悉心点拨、教导和资助,还得到蔡京这位书法精湛善逢迎的奸臣提携。上述谜团或争议,本身并未降低千图的美学价值。过渡溢美或贬损,都不客观。《清图》与《千图》均属北宋两幅鸿篇炬迹,前者现实,是中国古代社会全盛时期的真实写照;后者反映理想,是中国文人理想世界的缩影。
最后,还是要走进剧场,去细品舞台上美轮美奂、风姿绰约、宋韵淡雅、唯美灵动的千里江山。